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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一卷 1
2012-05-10 10:24     (点击: )

第一卷 第一节

平地一声雷,震动了锁井镇一带四十八村:“狠心的恶霸冯兰池,他要砸掉这古钟了!”

那时,小虎子才十五岁,听得镇上人们为这座古钟议论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宅院后头,不远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堤,是千里堤。堤上有座河神庙,庙台上有两棵古柏树。这座铜钟就在柏树底下,戳在地上有两人高。伸手一敲,嗡嗡地响,伸开臂膀一撞,纹丝不动。

根据老人们传说,这座钟是一个有名的工匠铸造的。钟上铸满了细致的花纹:有狮子滚绣球,有二龙戏珠,有五凤朝阳,有捐钱人家的姓名住址,还有一幅“大禹治水图”。乡村里人们喜欢这座古钟,从大堤上走过,总爱站在钟前仔细看看,伸手摸摸。年代远了,摸得多了,常摸的地方,锃明彻亮,如同一面铜镜,照得见人影。能映出向晚的霞光,早晨的雾露,雨后的霓虹,也能映出滹沱河上的四季景色。不常摸的地方,如同长了一层绿色的釉子,紫黝黝的。

小虎子听得说,要为这座古钟掀起惊天动地的大事变,一片好奇心,走上千里堤,看了一会子古钟;伸出指头蘸上唾沫,描画钟上的花纹。他自小就为生活忙碌,在这钟前走来走去,不知走过了多少趟,也没留心过钟上的花纹。心里想:“怪不得,好大的一座铜钟哩!也闹不清能卖多少钱,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看完了钟,一口气跑下大堤,走回家去。一进门,听得父亲响亮的喊声:“土豪霸道们!欺侮了咱们几辈子。你想,堤董他们当着,堤款被他们吞使了。不把堤坝打好,决了口发了大水,淹得人们拿不起田赋银子,又要损坏这座古钟!”

另一个人,是父亲的朋友老祥大伯的声音,说:“又有什么办法?人家上排户商量定了,要砸钟卖铜顶赋税。也好,几年里连发几场大水,这个年月,一拿起田赋百税,还不是庄园地土乱动?”

小虎子听得两个人在小屋里唉声叹气,他扒着窗格棂一望,父亲坐在炕沿上,撅起小胡髭,瞪着眼睛生气。老人家听得老祥大伯说,猫着腰虎虎势势地跑前两步,手掌拍得膝盖呱呱地响,说:“我那大哥!这你还不明白?那不是什么砸钟卖铜顶田赋,他是要砸钟灭口,存心霸占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官地!”

老祥大伯从嘴上拿下旱烟袋,扬起下巴眨巴着眼睛,想了老半天,豁地明白过来,呆了半天才说:“可也就是!自从冯兰池当上堤董,把官地南头栽上柳树,北头栽上芦苇。那林子柳树也多老高了。看起来他是存心不善……”说到这里,就沉下了头去,把下巴拄在胸脯上,反来复去思忖了老半天,又猛地抬起头来说:“可谁又管得了?”

父亲忽地把脸庞向下一拉,说:“谁又管得了?我朱老巩就要管管!”

老祥大伯张开两条胳膊,往天上一挥一扬地说:“管什么?说说算了,打官司咱又打不过人家。冯兰池是有了名的刀笔,咱是庄稼脑袋瓜子,能碰过人家!”

父亲听了直是气呼呼的,血充红了眼睛,跺着脚连声说:

“咱不跟他打官司,把我这罐子血倒给他!”

朱老巩是庄稼人出身,跳跶过拳脚,轰过脚车,扛了一辈子长工。这人正在壮年,个子不高,身子骨儿结实,怒恼起来,喊声象打雷。听得说冯兰池要砸钟灭口,霸占官产,牙关打着得得,成日里喊出喊进:“和***们干!和***们干!”不知不觉,传出一个口风:“朱老巩要为这座古钟,代表四十八村人们的愿望,出头拼命了!”

那天黄昏时分,朱老巩坐在河神庙台上,对着那座铜钟呆了老半天,心里暗想:“顶公款!就等于独吞,我不能叫冯兰池把四十八村的公产独吞了!”看看日头红了,落在西山上,夜暗象灰色的轻纱,从天上抛下来。他一个人,连饭也没吃,走到小严村,去找严老祥。老祥大娘正点着灯做晚饭,看见朱老巩走进来,低下头坐在台阶上。她说:“老巩!算了吧,忍了这个肚里疼吧!咱小人家小主的,不是咱自格儿的事情,管的那么宽了干吗!”

朱老巩说:“一听到这件事情,我就心气不平。冯兰池,他霸道惯了!”

老祥大娘说:“算了吧,兄弟!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还能改变了这个老世界?”

朱老巩说:“不,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咱就得跟他分说清楚!”说着话,看看天色黑了,严老祥还不回来,他又拿起脚走出来,老祥大娘叫他吃了饭再回去,他也没有听见,一股劲走回锁井镇。

一进村,朱全富在街口上站着,看见朱老巩从黑影里走过来,往前走了两步把他拉住。拽到门楼底下,把门掩上攥住他的手,细声细气儿说:“大侄子!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听呢算着,不听扔在脖子后头算了。”

朱老巩说:“叔叔说话,我能不听!”

朱全富摸着胡子,抖着手腕说:“听说你要为河神庙上的铜钟,伸一下子大拇手指头,是真的?”

朱老巩点着下颏说:“唔!”

朱全富弯下腰,无声地合了一下掌,说:“天爷!你捅那个马蜂窝干吗?你爹和你爷爷,几辈子都是窝着脖子活过来,躲还躲不及,能招事惹非?哪有摁着脑袋望火炕里钻的?”

朱老巩说:“我知道他厉害,可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反正人死了眼珠子是老鸹的。”

朱全富摇摇头说:“唉!别,别呀,好汉子不吃眼前亏,那么一来,你就交上没好运了!”

朱老巩和朱全富,在黑影里说了一会子话。朱老巩说:

“叔叔!要说别的我听你。说这个,我主意已定!”

说着,他放下朱全富,走出大门。回到家里也没吃饭,坐在炕沿上,扬着下颏出了半天神。等虎子和他姐姐吃完了饭,睡了觉,他悄悄地从门道口扯出那把铡刀,坐在板凳上,在磨刀石上磨着。

在夜里,小虎子睡着睡着,听得磨刀的声音。他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睁开大眼睛,趴着炕沿一看,父亲眯缝起眼睛,在一盏小油灯下,悄悄地磨着铡刀,磨得刀锋在灯光下闪亮。朱老巩看见虎子睁着大眼睛看他,鼓了鼓嘴唇,说:“唔!虎子!明儿早晨,你站在千里堤上看着。嗯,要是有人去砸钟,快跑回来告诉我。嗯!”小虎子点着头听了父亲的话,眨巴眨巴眼睛,又把脑袋缩进被窝里,他还不理解这是一回子什么事。第二天早晨,他早早起来,抱着肩胛足了足劲,走上千里堤。他学着大人,把手倒背在脊梁后头,在杨树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两趟又站住,张眼看着眼前这条长河。

眼前这条河,是滹沱河。滹沱河从太行山上流下来,象一匹烈性的马。它在峡谷里,要腾空飞蹿,到了平原上,就满地奔驰。夏秋季节涌起吓人的浪头,到了冬天,在茸厚的积雪下,汩汩细流。流着流着,由南往北,又由北往东,形成一带大河湾。老年间在河湾上筑起一座堤,就是这座千里堤。堤下的村庄,就是锁井镇。锁井以东不远就是小严村和大严村,锁井以西是大刘庄和小刘庄。隔河对岸是李家屯。立在千里堤上一望,一片片树林,一簇簇村庄,郁郁苍苍。

小虎子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听见林子北面芦苇萧萧地响起,秋风起来了!可是村里没有柴草,田地上没有谷捆。泛滥的河水,在原野上闪着寒光。西北风吹起了,全家大小还没有遮冬的衣裳。他搂起双膝,坐在庙台上想睡一刻。河风飘着白色的芦花吹过来,吹得大杨树上的叶子红了黄了,卜棱棱地飘落。白色的芦花,随风飘上天空。

他迷迷糊糊看着堤坝上的枯草,在风前抖颤,身上更觉冷嗖嗖的。正在睡着,堤岸那头走过两个人来,说话答理儿走到跟前。他们把油锤和盛干粮的褡裢放在庙台上,每人抽起一袋烟,吧嗒着嘴唇围着铜钟看。这时小虎子一下子从梦里跳起来,楞着眼睛看了看,返回身跑下千里堤,跑到家里拍着窗棂喊:“爹!爹!砸钟的扛着榔头来了!”

朱老巩又在磨着一把大斧子,听得说,裂起嘴唇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放在一边,皱起眉头想了想,拿起脚走上大堤去。他弯下腰,直着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压低嗓音问:“你们来干什么?”

铜匠是两个小墩子鼓儿,翘起下巴看着朱老巩说:“砸钟!”

朱老巩问:“钟是你们的?”

铜匠说:“花了钱就是俺的。”

朱老巩往前走了两步,又问:“你钱花在谁手里?”

铜匠说:“花在冯堤董手里。”

这时朱老巩怒气冲冲,大声喊叫:“你钱花在冯堤董手里,去砸冯堤董。看谁敢动这座古钟一手指头!”他登时红了脖子脸,气愤鼓动着胸脯。

铜匠瞪了他两眼,故意不理他。两个人悄悄吃完了干粮,脱下蓝布棉袄,提起油锤就要砸钟。朱老巩二话不说,叉开巴掌,劈脖子盖脸打过去,说:“去你娘的!”一巴掌把铜匠打了个大斤斗,滚在地上。铜匠爬起来一看他这个架势,不敢跟他动手,转身跑下千里堤去叫冯兰池。

当时冯兰池才三十多岁,是锁井镇上的村长,千里堤上的堤董,长得长条个子白净脸。穿着蓝布长袍,青缎坎肩,正在大街上铺子门口站着,手里托着画眉笼子,画眉鸟在笼子里叫着。他正歪着头,眯缝着眼睛品鸟音。听说朱老巩阻拦卖钟,左手把衣襟一提,一阵风走上千里堤,从老远里就喊:

“谁敢阻拦卖钟,要他把全村的赋税银子都拿出来!”

朱老巩看冯兰池骂骂咧咧地跑了来,走前几步,把两条胳膊一绷,拍起胸膛说:“我朱老巩就敢!”

冯兰池把画眉笼子在柳树上一挂,气势汹汹地扭起脖根轴子问:“谁他娘裤裆破了,露出你来?”

朱老巩听冯兰池口出不逊,鼓了鼓鼻子,摇着两条臂膀赶上去,伸手抓住冯兰池的手腕子,说:“姓冯的,你把话说小点!”他瞪起眼睛,鼓起胸膛气得呼呼的。

这是人命事,四十八村的人们,听得说朱老巩和冯兰池为要这座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群群一伙伙,缕缕行行地走了来。不凉不酸的人,来瞧红火看热闹。心气不平的人,来站站脚助助威。堤岸上大柳树林子里,挤得乌压压的,人山人海。暗下里议论:“看他们霸道成什么样子了?”“骑着穷人脖子拉屎?看不平了就上手呀!”有一个弯着腰的白胡子老头说:“有胆量的人,要为四十八村的人抱不平了!”

小虎子站在庙台上看着,心上敲起小鼓儿,害怕闹出大事来。听得人们谈论,觉得父亲干得好,攥着两只拳头,心上一直鼓着劲。

朱老巩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围热情的乡亲们,合住虎口把冯兰池的手腕子一捏,说:“姓冯的!你来看……”他扯起冯兰池走到铜钟跟前,手指戳着钟上的字文说:“钟上明明刻着:‘……大明朝嘉靖丙午年,滹沱河下梢四十八村,为修桥补堤,集资购地四十八亩,恐口无凭铸钟为证……’你不能一人专权出卖古钟!”他越说越快,直急得嘴上喷出唾沫星子。

一句话戳着冯兰池的心尖子,他倒竖起眉毛,抖擞起脸庞,麻沙着嗓子说:“唗!住口!铜钟是我锁井镇上的庙产,并不关系别村的事。你朱老巩为什么胳膊肘子往外扭?好事的人们在钟上铸了字文,居心讹诈!”

他这么一说,气得朱老巩暴跳如雷,摔过他的右手,又抓起他的左手,说:“呔!胡吣!仗着你冯家大院里财大气粗,要霸占官产……”他抡起右手,往大柳树林子上画了个大圆圈。

冯兰池看朱老巩恼得象狮子一样,心里说:“他真个要想推这个横车!”镇定了一下精神,把辫子盘在帽盔上,把衣襟掖在腰带里,撇起嘴来说:“不怕你满嘴胡吣,现有红契在手。”

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红契文书。

朱老巩一见四十八亩官地的红契文书,眼里冒出火星子,啪地一声,向红契文书抓过去。冯兰池手疾眼快,胳膊一抽,把红契文书塞进怀襟里。朱老巩没抓住红契文书,拍了拍胸膛,说:“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庙产,自从你当上堤董,凭仗刀笔行事,税成你冯氏的祖产。冯兰池呀冯兰池!今天咱四十八村要跟你算清老帐,要是算不清楚,我叫你活不过去!”

冯兰池一听,脸上腾地红起来,老羞成怒,猛地一伸手捋住朱老巩的领口子。他瞪起大眼睛,唬着说:“朱老巩!你血口喷人,不讲道理!有小子骨头你来,试试!”冯兰池说着火起来,五官都挪了位置。把朱老巩从长堤上拽下来,拉到大柳树林子里,四十八村的人们围护着跟到大柳树林子里,两个人一递一句地动了交涉。冯兰池满口唇舌遮掩,搁不住朱老巩利嘴揭发,翻着冯家的老帐簿子,一条一理地数落,羞得冯兰池满脸飞红。朱老巩摆脱了他的手爪,四十八村的人们拥拥挤挤地围随着。冯兰池举起手,指挥铜匠说:“来!有我一面承当,开锤砸钟!”

这时,小虎子在一边看着,又气又急,两眼睁得圆圆。看冯兰池象凶煞似的,父亲一点也不让他,由不得眼角上掯着泪珠,攥紧两只拳头撑在腰上,左右不肯离开他的老爹。

四十八村的人们,对着这个令人不平的场面,掂着手可惜这座古钟的命运,替朱老巩捏起一把冷汗。铜匠刚刚举起油锤要砸钟,人群里闪出一个人来。这人宽肩膀大身量,手粗脚长,手持一把劈柴大斧,横起腰膀走上去,张开大嘴说:

“你砸不了!”

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一齐抬头看,正是严老祥。朱老巩见严老祥来了,也慌忙跑回家去扯出那片铡刀,一行跑着,大声喊叫:“老祥哥!可不能让他们砸了这座古钟!”喊着,又跑回大堤上。

铜匠脱了个小打扮儿,又举起油锤砸钟。朱老巩猛地跑上去,把脑袋钻在油锤底下,张开两条胳膊,搂住古钟说:“呸!要砸钟?得先砸死我!”小虎子一看,油锤就要落在他父亲的头上。他两步窜上去,搂住父亲的脑袋,哭出来说:

“要砸我爹,得先砸死我!”

铜匠干睁着大眼看着目前的架势,不敢落下油锤。四十八村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危急的场面,偷偷地落下泪来。朱全富说:“天爷!瞎了我的眼睛吧,不要叫我看见。”老祥大娘哭出来说:“咳!欺侮死人了!”小虎子两只手抹着眼泪,他想不到父亲披星星戴月亮地做了一辈子长工,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上!

冯兰池还是坚持要砸钟,嘴上喷着白沫,说出很多节外生枝的话。他说:“官土打官墙,大铜钟是全村的财产,砸钟卖铜顶公款,官司打到京城,告了御状我也不怕!”朱老巩反问了一句说:“锁井镇上,大半个村子的土地都是你冯家的,顶谁家的公款?”这时他眉棱一横下了决心,闪开衣裳,脱了个大光膀子。小辫子盘在头顶上,挽了个搪扭儿。叉开腿把腰一横,举起铡刀,刀光晃着人们的眼睛,张开大嘴喊:“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

老祥大伯也举起劈柴的大斧,说:“谁敢捅这铜钟一手指头,日他娘,管保他的脑袋就要分家!”

冯兰池冷睁眼一看,他怔住了。朱老巩和严老祥,就象两只老虎在他眼前转。冯家大院里虽说人多势众,也不敢动手,只得打发人请来了严老尚。严老尚绰号严大善人,这人气魄大,手眼也大。庚子年间,当过义和团的大师兄,放火烧了教堂,杀了外国的传教士,在这一方人口里有些资望。乡村里传说,这人骨头很硬,有一天他正在开着“宝”,开到劲头上,用大拇指头捺上了一锅子烟,说:“嗨!递个火儿来!”旁边一个人,用火筷子夹了个红火球来,问:“搁在哪儿?”严老尚把裤角往上一捋,拍起大腿说:“放在这儿!”那人咧起嘴角说:“嘿!我娘,那能行?”严老尚把眉毛一拧,仄起头来,指头点着大腿说:“这,又有什么关系!”红火球在大腿上一搁,烧得大腿肉嗤溜溜地响,他声色不动。

这个大高老头子,弓着肩提着条大烟袋,走上千里堤。看见朱老巩和严老祥逞着打架的式子,捋着他的长胡子,笑花了眼睛说:“这是干吗?青天白日在这里耍把式,招来这么多的人看热闹,你看这不象玩狗熊?”

朱老巩气愤愤地说:“我看看谁敢损坏这座古钟?”严老祥也说:“谁要损坏这座古钟,他就是千古的罪人!”

严老尚冷笑一声,说:“哼哼!狗咬狗两嘴毛!”伸出右胳膊,挽住朱老巩的左手,伸出左胳膊,挽住严老祥的右手,说:“一个个膘膘楞楞的,一戳四直溜的五尺汉子,打架斗殴,不嫌人家笑话?”说着,望着严老祥瞪了一眼。严老祥给他扛过长工,见严老尚拿眼瞪他,垂下头不再说什么。他们两人跟着严老尚走到大街上荤馆里,严老尚叫跑堂的端上酒菜。这时,小虎子还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爹,心里扑通乱跳,又是害怕,又是激愤。

严老尚嘴唇上象抹上香油,比古说今,说着圆场的话。朱老巩坐在凳子上喝了两盅酒,听得漫天里当啷一声响,盯住哆哆嗦嗦地端着杯子的手,静静楞住。又听得连连响了好几声,好象油锤击在他的脑壳上。大睁着眼睛,痛苦地摇摇头,象货郎鼓儿。冷不丁地抬起头来,抖擞着两只手说:“咳!是油锤砸在铜钟上,铜钟碎了!”朱老巩明白过来,是调虎离山计,一时气炸了肺,眼睁睁看着严老尚,吐了两口鲜血倒在地上,脸上象蜡渣一样黄。

严老尚装着也一本正经地拍着桌子大骂:“这他娘的是干什么?掘坟先埋了送殡的!给朱老巩使了调虎离山计,又掀大腿迈了我个过顶。”说着,把大袖子一剪,就走开了。

这时,严老祥慌了神,猫下腰抱起朱老巩,说:“兄弟!兄弟!醒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事情摆着哩,三辈子下去四十八村的人们也饶不了他们!何必动这么大气性。”

小虎子流着泪,连忙给他老爹捶腿捏脖子。朱老巩垂下头,鼻子里只有一丝凉气。严老祥看他一下子还醒不过来,两手一抄把朱老巩挟回家去。

这场架一直打了一天,太阳平西了,四十八村的人们还在千里堤上怔着。眼看着铜钟被砸破,油锤钉着破钟,象砸他们的心肝一样疼,直到天黑下来,才漫散回家。这天晚上,滹沱河里的水静静地流着,锁井大街上死气沉沉,寂寞得厉害,早早没了一个人,没了一点声音。人们把门关得紧紧,点上灯坐在屋子里沉默着,悄悄谈论着,揣摩着事情的变化和发展。在那个年月里,朱老巩是人们眼里的英雄,他拼了一场命,并没有保护下这座古钟,没有替四十八村的人们争回这口气。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只有低下头去,唉声叹气,再不敢抬起头来了。

朱老巩躺在炕上,一下子病了半月,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那时母亲早就去世了,小虎子和姐姐成天价围着炕沿转。日子过得急窄,想汤没汤,想药没药,眼看病人越黄越瘦。那时姐姐才十八岁,青春的年岁象一枝花。她看着父亲直勾勾的眼神,心里害起怕来。朱老巩斜起眼睛,看了看闺女,伸手拍拍炕沿,说:“闺女!娘没了爹疼你们,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不行了!”他凝着眼神,上下左右看了看姐姐。又说:“闺女!你要扶持兄弟长大!”又摩挲着小虎子的头顶说:“儿啊!土豪霸道们,靠着银钱土地剥削我们一辈子,压迫我们一辈子。他们是在洋钱堆上长起来的,咱是脱掉毛的光屁股鸡,势不两立!咱穷人的气出不了,咳!我这一辈子又完了!要记住,你久后一日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为我报仇,告诉人们说,我朱老巩不是为自己死去,是为四十八村人的利益死去的!”他说到这里,眼神发散了,再也说不下去。

小虎子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哭得泪人儿一般。朱老巩看孩子们哭得痛切,一时心疼,吐了两口鲜血,一个支持不住,把脑袋咕咚地磕在炕沿上。他失血过多,一口气上不来,就把眼睛闭上了!

姐姐和弟弟扑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天晚上,严老祥一句话也没说,把脑袋垂在胸脯上,靠着槅扇门站着。到了这刻上,他两手搂住脑袋,慢吞吞地走出来,坐在锅台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听孩子们哭得实在悲切,又一步一步地走进小屋,蹲在朱老巩头前,凄切地说:“兄弟!你带我一块回去吧!我对不起你,后悔拦着你,没叫你闯了关东。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们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我们受苦人将子子孙孙战斗在千里堤上!”

第一卷 第二节

三十年以后,在一年的春天,从关东开进第一一二次列车,直向保定驰来。列车通过一座长桥,轮声隆隆,车身震荡,汽笛一吼,把朱老忠从梦里惊醒过来。猛地一起身,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倒在座椅上。同车的人们,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一齐扭过身来看。说:“他是怎么了……”

这时候,一个中年妇人急忙走过去,搡着朱老忠的肩膀说:“醒醒儿,你是怎么了?”见朱老忠满脸通红,睫毛上吊着泪珠子,忙递过一块花条子粗布手巾,说:“快擦擦,你看!”那妇女有三十六七岁年纪,高身干,微褐的脸色,满脑袋黑油油的头发。说话很是干脆响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毵毵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袄的袖子翻卷过来。敞开怀襟,小褂没结着扣儿,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过手巾,擦了一把汗,说:“啊呀!我做了一个梦。”又摇摇头说:“不,不是个梦。”

妇人伸手给他掩上怀襟,说:“看你,叫风吹着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车窗跟前。探头向窗外一看,黄色的平原,屋舍树林,土地河流,飞快地落向车后。路旁柳树青青,阳光透过绿柳射进车窗,将淡绿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两手恁着窗,嘴上轻轻念着:“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时光,眨眼之间在眼前溜过去了。如今四十开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亲逝世的时候,正和他现在的年岁差不多,也许正在这个年岁上。

一个黑黑实实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挨到他的跟前,问:

“到了老家?不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吗?”

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听说到了还没见过的家乡,也挤过来,扒着车窗说:“哪里?还没有到嘛!”

大的叫大贵,小的叫二贵,中年妇人是孩子的母亲。一说到了老家,孩子们都高兴。朱老忠也抖擞着精神,笑嘻嘻地说:“人,到了边远的地方,一见了直隶人,都是乡亲。回到保定,就象到了家乡一样,身上热烘烘的。”

真象到了家乡一样,他们心上兴奋得突突地跳起来。朱老忠还是迷迷怔怔,当他出外的时候,正比大贵小一点,比二贵大一点……他舒开两条胳膊,打了个呵欠,又低下头去。眯糊上眼睛,细细回味梦里的情节和人物。父亲朱老巩,那个刚强的老人,矫健的形象,永远留在他的心上,永远不会磨灭。又想起姐姐,三十年不通音讯,也不知道怎么着呢?想着,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又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亲去世以后,剩下他和姐姐两个人过日子。还和过去一样,他每天下地做活回来,姐姐做熟了饭,两个人一块吃。年岁小,日子过得急窄。有一天晚上,姐弟两个正插着门睡觉,有人从墙外咕咚咚地跳过来。姐姐爬起身子,悄悄把他捅醒,说:“虎子!小虎子!你听墙外头跳进人来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着窗格棂朝外一看,在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绰绰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露着两个眼睛。走过来敲着窗户说:“开门!开门!”这时吓得姐姐浑身直打机灵,他说:“姐姐!甭怕甭怕!”话是这么说,外面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连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哆嗦来。

两个强人在窗棂外头,贼眉鼠眼地唬着:“开门不开?不开,我们就要砸!”

他说:“不开,不能开!”又蹑手蹑脚走到外屋,擒起一杆禾叉,站在门道口锅台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头,浑身哆嗦圆了。那两个家伙果然要砸门,咣!咣!咣地几家伙,把门砸开,一个箭步跳进屋子。他举起禾叉一插,也没插住。被强人捋着叉杆抓住他,拧过胳膊,摁窝几按在地上,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上棉花套子。姐姐嚷了两声,要往外跑,被强人拦腰搂住,拖进屋里……

听见姐姐惨叫,他心里又气又急,可是年纪小骨头嫩,又有什么办法?

等强人走了,姐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脸色惨白得怕人。颤着手给他解开绳子,说:“虎子!走吧,走吧,逃活命吧!

爹爹死了,霸道们不叫咱们活下去呀!”

他眯瞪眯瞪眼睛,说:“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怎么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几件破衣裳,捆上一条破棉被子,说:“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里黄土不生芽,非死在这儿?”

他问:“你呢?”

姐姐一下子哭了说:“我?”她说出一个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声来说:“兄弟!亲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见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在黑夜里,周围静寂得怕人,姐弟两个踏着月光偷偷地走出小院。出了门往西一扭,沿着房后头的水塘,走进大柳树林子,到了河神庙底下,小虎子又站住。父亲打架护钟的形象,又现在他的眼前。姐姐扯着他的手说:“快走!快走!”才沿着千里堤走出来。出村的时候,引起一阵犬吠,离远听得千里堤外头,滹沱河里水流声,哗哗地响着。走到小严村东边下了大堤,到老祥大伯的家里。

老祥大伯听说小虎子也要出外,心上一下子皱起疙瘩,半天不说话。老祥大娘也暗里抽泣,看着朋友的孩子为难。实在难离难舍呀!等公鸡叫了一遍,天快亮了,老祥大伯扯起褡包,杀了杀腰,拍拍胸膛从屋顶上抽下一杆红缨枪,扛在肩上。叫他儿子志和给虎子背上行李,穿过梨树林子,送小虎子出村。走出梨树林子的时候,老祥大娘又把虎子叫回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虎儿!虎儿!不管走到哪儿,莫要忘了给我来封信。嗯!常言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娘虽说死了,还有我,还有你姐姐哩!心上牵你,孩子!”她说着,又流下眼泪来。

路上走着,志和说:“虎子哥!你出去了,找到落脚的地方,也给我来封信,我去找你。”

他回过头,盯着志和走了七八步,才说:“不,兄弟!几年以后我还要回来,一定!”说着,抬起头一看,老祥大伯高大的身影,扛着长枪在后头跟着。走了十里路的样子,他们才分了手。他一个人悄悄离开锁井镇,走到保定。那时候这条铁路已经修上,可是他没有钱,也坐不上火车,沿着铁路旁的村庄,讨着饭吃,到了北京。在北京看见前清那些拖长辫,戴花翎缨帽,坐着八抬大轿的老爷们。他在那里当了半年小工,又到天津学织毯子。织着织着,爹爹的容貌就现在他的眼前。一想起爹的死,心上就烦躁不安。他想:“这一条线一条线的,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又背上铺盖卷,提起两腿下了关东。

他一个人,在关东的草原上走来走去:在长白山上挖参,在黑河里打鱼,在海兰泡淘金,当了淘金工人。受了多少年的苦,落下几个钱,娶下媳妇,生了孩子,才象一家子人家了。可是,他一想起家乡,心上就象辘轳一样搅动不安。说:“回去!回到家乡去!他拿铜铡铡我三截,我也要回去为咱四十八村的人报这分血仇!”

车身颠荡,摇得身子颤颤巍巍。他眯糊着眼睛,回忆了半生的遭遇。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出了一口长气,眼上掉出泪珠。放开铜嗓子,铜声响器地喊出来。同车的旅客们都停止了嗞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着纳闷:“这人儿是怎么了?”

火车还没有进站,就徐徐地慢下来,旅客们开始鼓捣行李,准备下车。大贵他娘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打了个舒展,才说取下行李,朱老忠说:“不忙,不忙,一忙就要失手。”

听得说,贵他娘停住手,又递过手巾说:“看你,快擦擦脸上的汗!”

朱老忠接过手巾,说:“在北满的时候还冷着呢,一进关天就热了。”

火车一进站,嘈杂的声音象潮水般地涌上来。用旧道木夹起来的围墙上,有卖烧鸡的,卖甜酱的,卖春不老的,一股劲儿乱喊。

火车进站了,脚行推着手车走上来。检票员手里拿着钳子,开了栅门,等待收票。等不得火车停住,就有人从窗口扔出行李,又从窗口跳下车去。看人们着急,大贵和二贵也着了急,扛上包袱向外撞。朱老忠一把将大贵捞回来,又一把将二贵捞回来,连连说:“不慌,不慌,慌什么?”

抓回二贵,大贵又挣出去,伸直脖子往人群里撞。他把脑袋伸到人们腋窝底下,三撞两撞,象泥鳅钻沙似的,钻出人群。二贵见哥哥先出去,也挣脱了父亲的手,伸起脑袋向人群里钻。这边碰碰那边碰碰,他哪里碰得动?又低头耷脑地走回来,红着脸钻在娘的胳肢窝底下。

朱老忠背着褥套,看着他的两个儿子,摸着胡髭笑模悠悠地说:“青年人就是爱抢先儿!”

贵他娘说:“哼!两头小犊儿!”又摩挲着二贵的头顶说:“看看,长出犄角芽儿不?”她说着,低下头看了看二贵笑了笑,二贵也笑了。

朱老忠带着一家大小下了火车,人群拥挤,一时走不出栅口。他们在月台上停住脚,扬起头望着站上的房屋树木。他离开家乡的时候,这站房才修上,铁道两边的树木才栽上。如今树木成林,夏日时节郁郁葱葱,遮得路旁荫荫的。

第一卷 第三节

等旅客走完,月台上人稀了,朱老忠才带上一家大小走过栅口。进了候车室,看见一个人,在售票处窗口背身站着,胳肢窝里夹着一把铁瓦刀,手里提着个小铺盖卷,铺盖卷上裹着块麻包片。朱老忠看他的长身腰,长脑瓜门,挺实的腰膀,心上一曲连,急跳了几下,用手扪着心窝说:“嗬!好面熟的人!”他停住脚仔细瞧着,看那人端着烟袋抽烟的硬架子,完全象是练过拳脚的,完全象!可是看他满脸的连鬓胡髭,却又不象。

朱老忠抿着嘴暗笑了一下,抬起脚兴冲冲地走过去,一下子把被套角挂在那人的腿隔肢上,把那人挂了个侧不楞,仄歪了两步又站住。那人慢搭搭地回过头来,问:“你干吗碰我?”这时,朱老忠已经走过去。听得说又返回身来,睁圆了眼睛,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射在那人的脸上。听语声看相貌,心里肯定说:“是,一定是志和!”

一个警察,离老远看见这两个人的架势,颠着脚跑过来。还没跑到跟前,朱老忠扔下被套,跨过两步,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说:“兄弟!你在这儿发什么楞?”

那人把手一甩,抽回胳膊,皱起浓厚的眉毛,抬起眼睫,弓起肩膀仔细打量朱老忠。又看看贵他娘,看了看大贵和二贵。喑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认错了人吧?”朱老忠又赶上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了,说:“没有,我没有认错了人!”

说到这里,那人睖睁着眼睛,盯了朱老忠老半天。他乍一看起来,在朱老忠身上已经找不出什么特征,可是看到大贵和二贵的脸形、鼻子和嘴,又睁起两只大眼睛,盯了一会子。猛的朱老忠幼时的相貌,在他内心里唤起了久远的回忆。他“呵!”地叫了一声,扬起下巴,扳着指头暗暗算记。摇了摇头,悄悄地说:“三十年,三十年不见了呵!”他说着,迈开大步赶过来,抬起长胳膊搂住朱老忠。不提防腋下那片铁瓦刀,当啷的一声掉在洋灰地上,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一齐扭过头来,睁起怀疑的大眼睛看。

那人就是严老祥的儿子严志和,他和朱老忠从小的时候,跟着老人们在一个拳房里跳跶过拳脚,在一块背柴禾筐。大了在一起赶靛颏鸟儿、打短工。朱老忠远走高飞的时候,他背上行李送出十里以外。想不到三十年以后,在这里会见了!严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块,正比朱老忠高一头。严志和这时心上一闪,忆起和父亲扛着长枪送朱老忠离开锁井镇的情景。抱起朱老忠,把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珠子,说:“虎子哥,你可回来了!”说着,两颗大泪珠子从眼角里滚出来,落在朱老忠的脸上。

朱老忠返回身,捧起严志和的脸,这么看看那么看看,拍拍他的长脑门,说:“兄弟!想啊!想啊!想你们呀,我回来了!”

那个警察,提着警棍转游了一遭,最后看到这两个人的虎式子,总有些放心不下。旁边一个浑身风尘的老太太,也插嘴说:“离乡背井,还不够受的?还你一拳我一脚的!”那个警察又提起警棍,颠起脚跑过来,把人们赶散了一看,严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说:“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讯全无!”

朱老忠说:“甭说写信,一想起家乡啊,我心上就一剜一剜的疼!”又扯住严志和的手说:“来吧!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你嫂子,这是你两个侄子。”他捋着嘴巴上胡髭,笑眯眯地站着。

严志和笑咧咧地说:“唉呀!出去的时候,嘴上还没有毛儿。回来,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岁月不由人啊!”

那个警察看他们不象打架斗殴,倒是在异乡遇着亲人,就骨突起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以为是他娘的干什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

朱老忠一听,扭过头横了他一眼,回头又对严志和说: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朱老忠一问,严志和一下子红了脸,怯生生地楞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说:“我,我要闯关东,离开这个愁城!”

朱老忠说:“怎么,你也要下关东?”他也楞了一刻,心里想起他在关东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乡,想起老街旧邻,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层愁。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问:“你到底为了什么要闯关东?”

严志和颤着嘴唇,低了一会头,才说:“要去找我那老人家!”

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说:“怎么,老祥大伯也下了关东?”

严志和说:“提起来一句话说不完,咱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严志和猫腰拾起瓦刀,就势双手一抡,把被套扛在脊梁上,就向城里走。朱老忠和孩子们背着行李,提着包袱,在后头跟着。进了城,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也多。一眼看去,完全不象从前的老样子,添了几处洋式楼房,玻璃门面。不知不觉走到万顺老店,店掌柜拿出钥匙串,开了一间小房,问严志和:“没上得去车?”

严志和说:“碰上了老熟人,给你招了买卖来。”又指着朱老忠说,“他就是锁井镇上朱老巩的儿子,我们是生死之交。”说着,把被套往炕上一扔,听得咕咚一声响,又说:

“好重的行李!”

店掌柜是个高老头,听得说是朱老巩的儿子,搓着两只手走上来,从上到下打量朱老忠。左瞧瞧右看看,笑着说:“朱老巩,好响亮的名儿呀!当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每次上府都住我这儿。倒不是高攀,咱们还是个老世交,老巩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辈子!”他攥起朱老忠两只手,抖了一抖,说:“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和你们老人家精神头儿一模一样。”

自从朱老巩死了以后,方圆百里出了名,一直流传到现在,人们还是忘不了他。有个说梨花大鼓的先生,给他编了个小书段,叫做“朱老巩大闹柳树林”。那个说书先生,自从编了这个小书段,也就出了名了。人们戏上庙上送号还愿的,净爱打车摇铃地请他去说书。白胡子老头们,只怕孩子们把朱老巩爷爷给忘了,夏天拉着孩子们找个树荫凉,冬天坐在热炕头上,搿瓜搂子儿象讲《三国演义》一样,讲说朱老巩的家世和为人,直到把孩子们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一说起朱老巩,大人孩子们都知道。要是有人看见朱老忠的身形、长相、脾气和性格,就会想起他的老爹朱老巩。

朱老忠听店掌柜说是老世交,立时笑了,拱了拱手说:

“那时节我还年轻,不记得了……”

店掌柜的也说:“没说的,一家人,你这咱晚才从关东回来?带回多少银子钱?”

朱老忠说:“哪里来的钱?还不是光着屁股回家。”

掌柜的说:“下关东的老客们,有几个不带银钱回来的。

不落钱谁肯傻着脸回家。”

朱老忠说:“这倒是一句真话,一辈子剩不下钱,把身子骨扔在关东的人多着呢!”

店掌柜拿了把笤帚来,扫着地问:“怎么样,东北又有战事?”

朱老忠从柜房里拿出把缨摔,掸着满身的尘土,说:“眼下东北倒还没有战事……咳!民国以来天天打仗,这年头有枪杆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也打不着,光是过来过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说着,皱起眉泉笑,似乎军阀混战的硝烟,还在他们鼻子上缭绕。

店掌柜的说:“各人扩充自格儿的地盘呗!别的不用说,不管那个新军头一来,先是要兵,要兵人们就得花钱买。还叫人们种大烟,说什么‘……谁敢种大烟一亩,定罚大洋六元。’你看看这个,不是捂着耳朵捅铃铛?”

严志和听到这里,伸起脖子说:“你不种他硬要派给你种,种,还得拿种钱,他娘的什么世道儿?快把人勒掯死了!”他抽着烟,嘴上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店掌柜看今天来了老朋友,热情地招待,说着话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又沏上壶好叶子,拿来了一包‘大翠鸟’的香烟。说是今天的饭由他准备。还说:“你们以后上府,一定要住我这儿。如今没有别的,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了。”

说着话,忙着去张罗饭食。

贵他娘洗了手脸,说:“我上街去看看。”带着孩子们出去了。朱老忠斟上两碗茶,跨上炕沿问:“兄弟!咱先说说,为什么单身独马地闯关东?”

严志和喝了口茶,低头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伸直了脖子咕嗒地咽下去,摇摇头不说一句话。朱老忠看他象有很沉重的心事,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问:

“你可说呀!”

严志和还是低着头连连摇晃脑袋,不说什么,实在闷得朱老忠不行。他知道严志和自幼语迟,你越是问,他越是不说,问得紧了,他还打口吃。朱老忠说:“你还是这个老僻性,扎一锥子不冒血!”

严志和沉着头呆了一会,才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说:“甭提了,看咱还能活吗?”

朱老忠一听,觉得话中有因,立时紧皱眉头问:“村乡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严志和慢吞吞地说:“可是出了大事情!”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停住了。摇晃着脑袋,老半天才说:“说起来话长呀……前三年,咱地方打过两次仗,闹过两次兵乱。锁井镇上冯老兰和冯老洪闹起民团来。他们拉着班子壮丁打逃兵,打下骡子车和洋面来发洋财。不承望逃兵们从保定捅来了一个团,架上大炮,要火洗锁井镇。冯老兰慌了神,上深县请来个黑旋风,从中调停。你想黑旋风是个什么家伙,硬要锁井镇上拿出五千块大洋,这才罢兵。五千块洋钱摊到下排户身上呀,咳!一家家庄园地土乱打哆嗦!”

严志和说起话来,总是慢慢的。本来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就得说半天。朱老忠一听,心窝里象有一股火气,向上拱了拱,抬起头舒了一口长气才忍住。呆了一会,他又问:“他们上排户不摊?”

严志和说:“我那大哥!你还不知道?上排户哪里出过公款银子?回回都是下排户包着。”

严志和说着,朱老忠心里那股火气,就象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他攥紧拳头,伸在背后捶着腰问:“谁是冯老兰?”

严志和说:“就是冯兰池呀!他儿孙们大了,长了胡子,村乡里好事的人们抱他的粗腿,给他送了个大号,叫冯老兰。”

这时,朱老忠心里那个火球,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红起来。闪开怀襟,把茶碗在桌子上一蹾。伸开手拍了拍头顶,又倒背了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停住脚看看窗外,闭住嘴呆了老半天,才盘脚坐上炕沿,问:“他还是那么霸道?”

严志和把两条胳膊一伸,捋起袖子,放大了嗓音说:“他霸道得更加厉害了!”

朱老忠一时气愤,浑身一颤,大腿一簸,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哗啦一声,把茶壶茶碗颠了老高,桌子上汤水横流。这时,朱老忠才猛醒了过来,伸开胳膊搂住茶壶,不叫滚落地上,嘴上打着响舌儿说:“啧,啧,失手了,失手了。”又笑嘻嘻地找了块擦桌子布来,擦干了桌子上的茶水。

严志和并没有看出朱老忠心气不舒,心里想:“这人儿,倒是山南海北的闯荡惯了,一点没有火性。”

朱老忠抽着烟,闭上眼睛呆了一会。猛然间放开铜嗓子说:“他更加厉害了?好,出水才看两腿泥哩!”话声震得屋子里嗡嗡乱响。一说到锁井镇上的冯老兰,好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他不露声色,暗自思忖……

严志和直了直腰,看着朱老忠楞了一刻,想:“别看不动声色,脾气许是越发地鲠直了。”

朱老忠又问:“你们也没人跟他打官司?”

严志和说:“打!看怎么打吧!锁井镇上出了个朱老明,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告了状,我也参加了。头场官司打到县,输到县。二场官司打到保定法院,输到保定法院。三场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里,又输到大理院了!”

朱老忠猛地抿了一口茶,吧咂吧咂嘴头,用着沉重的语音说:“好!朱老明是个硬汉子!”

严志和说:“亏他是能干的人,领着人们上京下府打了三年官司,也把官司打输了。”

朱老忠问:“输到底了?”

严志和说:“都输得趴下了!不用说朱老明是拿头份,我也饶上了一条牛,输了个唏咧哗啦呀,日子过不成了!”

朱老忠问:“锁井镇上的事,碍着你什么了?”

严志和说:“那天我到镇上去赶集,回来碰上朱老明,到他家里串了个门。听他念叨打官司的事,我心里不平,就说:‘我也算上一份!’一句话输了一条牛。咳!完了!走啊,咱在这地方算是直不起腰来了。”

朱老忠看严志和是个义气人,够朋友。把眉泉一锁,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他立起身来,在地上走了两遭,把头一摆,说:“你不走!”

严志和瞪起眼睛问:“不走?”

朱老忠鲠直脖子,摇了摇头说:“不走!”

严志和又低下头呆了一会子,说:“不走又怎么办?我肚子快气崩了,我就是爱生闷气。那个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起?”

朱老忠红着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有我朱老忠接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倒是真的,可是志气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脑袋,就有你的脑袋,行不?”

严志和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朱老忠,楞了抽袋烟的工夫。看朱老忠刚强的气色,象个有转花儿的人,才有些回心转意,颤着长身腰,说:“听大哥的话,要不咱就回去?”

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心上又鼓了鼓劲,说:“回去,跟他干!”

严志和又慢慢地抬起长眼睫毛,说:“我的大哥,看你干得过吗?”他说着又连连摇头。

朱老忠看严志和又松了劲,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儿说:“咱跟他拉长线儿,古语说得好,‘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弯下腰沉着头,瓷着眼珠盯着地上老半天,又想起他爹严老祥离乡前后的情景。

严老祥和朱老巩是同年生人,比朱老巩大三个月。自从朱老巩大闹柳树林,又过了几年,一连发了两场大水,涝得籽粒不收。秋天又连连下起雨来。那天,天刚放晴,阳光在天空照着。严老祥不言不语地蹲在千里堤上,看着滹沱河里翻滚的水流。堤边上的河蛙,咕儿哇儿地乱叫唤。年景不好,使他心上忧愁。猛地闻到背后有浓烈的烟味。回头一看,冯老兰正在他背后站着抽烟,瞪出一对网着血丝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脑袋。严老祥浑身寒颤了一下,慑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回家去。他怕冯老兰瞅个冷不防把他推进大河里,被洪水卷走了。

严老祥走回来,硌蹴在门前小碌碡上。独自一人,低下头又扬起头,抽了一袋烟又抽一袋烟。心里总是疑忌冯老兰的眼睛里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对阴毒的眼光,想起来又觉得后怕。

他又想起:朱老巩死了,他象失去一条膀臂,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只怕冯家对他不利。一时想起要离开锁井镇,离开这仇气地方,走西口,下关东……

严老祥想到这里,从小碌碡上站起来。这时千里堤的大杨树上,老鸦呱啦呱啦地叫起来。他一个人,拎着烟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转转,想到:当他还在壮年的时候,那时他们还住在滹沱河的下梢里。在连年荒涝的年月,把最后一间房子、一亩地卖净吃光,推着一辆虎头小车,带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财——一条破棉被和一口破铁锅,沿着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严村,投靠了严老尚。严老尚看他身子骨儿结实,又着实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会收拾梨树,给严家扛个长工,后来志和也在严家帮工。冬天严家给几件破烂衣裳,青黄不接的季节,给点糠糠菜菜,给个一升半碗的粮食。一家人苦做活,过了多少穷愁日子,才在村前盖了三间小屋。后来又在村南要了二亩地,好不容易安下家来。如今看看年纪老了,要离开可爱的家乡,闯到边远的关东去。他心上热火撩乱,他的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煮着。咳呀!难呀,难呀,穷家难舍,熟土难离呀!

他站在堤坝高处,看着低矮的家屋,比河里的水浪还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树林冲掉。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要的二亩地,就得淹进深深的河水。想着,眼泪汪满了眼眶,禁不住夺眶而出,滴在衣襟上。

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觉得孤独,觉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过去,田地里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满目荒凉空旷……一忽儿,又觉得他的心象是悬在缥渺的半空中。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老婆孩子,离开他用血汗建立起来的家园……一想到离开家乡,他心上又热烘起来。

他独自一人在堤上站着,看看太阳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双布袜子。又走出来,坐在门前井池旁洗了洗脚,把袜子穿上。又把严志和跟孙子运涛叫到跟前,说:“儿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长工,流了二十年血汗,盖上这几间土坯房子,要了这二亩地,算是给你们成家立业。”说着,他流下眼泪来,说:“你老巩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还是无事生非,动不动就找咱的茬儿,欺侮咱。我要是不离开这块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囵尸壳。我要闯关东,去受苦啊!”

严志和一听,觉得爹爹象是到了秋天树叶黄的年岁,还要走关东去受苦,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爹!甭走啊,你一辈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处,有了孩子们,这还不好吗?”

老祥大娘也说:“你心里想的什么哟?今年年景不好,还有来年。田地上长不出东西,咱养梨树。梨树上长不出东西,咱学治渔……你想的是什么哟!”说着,挥泪大哭了一场。

运涛那时还不到十岁,听说爷爷要离开他闯到关东去,趴在爷爷的腿上不起来。

严志和说不转严老祥,转身找了老驴头来。老驴头那时还年轻,跺跶着两只脚,说:“老祥叔!你要下关东?不行!谁要叫我去,叫我离开这家,我说什么也不干。我老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爹也生长在这儿,一辈辈地都埋葬在这儿,叫我离开这儿,说什么也不行,打死我也不行。”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着,心上满带火气,急得直跺脚。

正说着,老套子背着筐走过来,在一边听着。听清了是严老祥要出外,笑眯糊糊地说:“咳呀!出什么外呀,外头给你撂着金子哩?撂着银子哩?即便撂着金子银子,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己的穷窝儿呀。大伯!别走啊,看着咱孩子们面上,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老驴头嘴唇厚,也说不清楚话,急得跺脚连声地说:“不能走,你就是不能走!”

时间不长,集了一堆人。绵甜细语,你说一个道理,他说一个道理,谁也说不转严老祥。他觉得这些年幼的人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没有多少人生的经验。他们的话,听不听两可。那天晚上,朱全富打了四两酒,把严老祥请到家里,叫老伴用打浆糊勺子炒了两个鸡蛋,两个人就着炕沿喝着酒。说来说去,严老祥还是要闯关东。

第二天,老祥大娘到邻家借了半斤面来,给他做了一顿饭吃,为了使他回心转意,守着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可是说什么也不灵,他下定决心要闯关东。

严老祥吃过早饭,硬叫老伴给他打叠铺盖衣服,对着一家人说:“好,我要走了!这二亩地,只许你们种着吃穿,不许去卖。久后一日我还要回来,要是闹好了,没有话说。要是闹不好,这还是咱全家的饭碗。你看咱在下梢里的时候,把土地卖净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穷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没有土地就站不住脚跟呀!”严志和听了老人的话,直到如今,不管手头上有多么急窄,不肯舍弃这二亩土地。这就是他家的宝地,每年打下不少粮食。

老人家说了一阵话,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来,背上铺盖卷就要走。严志和掉下两点眼泪,说:“爹,甭走啊!”又指着运涛和涛他娘,说:“也看着咱这大人孩子们!”老人家摆了一下头说:“人多累多,我要闯关东!”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严志和背上行李,沿着大堤走到锁井村南。严老祥在河神庙前上了船,他要坐船到天津,下关东去。那年雨水连天,河水涨发,严志和立在河神庙前头大青石头上望着那条小船顺着大河飘飘悠悠去远了。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他一想起老人一辈子不是容易,心里就难受得厉害。想着不知不觉又说出口来:“我想下关东,把他老人家找回来。就是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把他的骨殖背回来,心里也是痛快的!”慢慢讲着,还是不抬起头来,把头低到桌子底下流下眼泪哭起来。

朱老忠说:“兄弟!我不怕你心里难受,告诉你说吧!关东三省地方大着呢,你知道他在哪一省?就是知道他在那个省,你知道他在哪个县?哪个屯?”

严志和猛地抬起头来,问:“真的?象你这一说,我那老人……”说到这里,他转动眼珠看着房梁,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屋子里的空气立时低沉下来,两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

朱老忠也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看严志和沉着脸呆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没出过远门,如今这个世道,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停了一刻又说,“那年有河间府的一个乡亲,从东满到黑河,说有一个锁井镇上姓严的,在那里兴家立业了。咱写个信去问问,要是他的话你再去。要不是他,你也就别去了。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关东,要是知道,也得去找找他,现在说也晚了!”

严志和点点头说:“大哥说的倒是真理。”

朱老忠说:“我怕你懵着头去了,找不回人来,你也回不到老家了。”说了这句话,抽着烟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抬起下巴问:“我那老姐姐呢?”

严志和说:“这会不跟你说。”

朱老忠说:“你说说有什么关系!”

严志和把头一摆,说:“不。”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屋子里的空气又沉寂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再说什么。

严志和一场话,引起朱老忠满腔的愁闷;他想起北方那雪封冰冻的群山,群山上的密林。他曾在那原始森林里,伴着篝火度过严寒。如今离开广阔的原野走回来,一想到锁井镇上有个冯老兰在等着他,三十年的仇恨,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心里说:“从南闯到北,从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开他们。”可是,他并不后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去。心里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擦亮了眼睛看着他。他发了家,我也看着,他败了家,我也看着。我等不上他,我儿子等得上他,我儿子等不上他,我孙子一辈还等得上他。总有看到他败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哩!”

第一卷 第四节

第二天一扑明儿,严志和到南关里雇了一辆骡车来,把被套和包袱装在车上,叫贵他娘和孩子们坐上去。严志和跨上外辕,朱老忠跨上里辕,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哦吁了两声,车子向前移动了。

大车走过南大桥,出了南关,一直向大敞洼里走去。正是仲春天气,柳树发芽,麦苗青青,也长得老高了。经冬的土地开冻了,松泛起来,田野上有人轰着牛驴翻耕土地。有一伙伙的人们在耩地。严志和一见了土地,土地上的河流,河流两岸荫湿的涯田,涯田上青枝绿叶的芦苇,心上就漾着喜气。心里说:“还是回到家乡好。”

朱老忠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象投进母亲的怀里,说不出身上有多么舒贴。他说:“东北季节晚,四五月里才耩地呢!”

严志和说:“咱这里也比过去耩得早了,我记得咱小的时候,麦芽儿发耩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子。这早晚人们觉得庄稼还是耩早点好,都把高粱谷子提前耩了。常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象你吧,早早有了两个大小子,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们,咱老了孩子们还没长大呢!”

贵他娘瞅着志和说话不紧不慢,象细水长流,不住地抿着嘴儿笑,说:“看志和会说的!”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蓦地阴暗起来。她有一桩心事: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子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可是到了家乡,连个站脚地方都没有,她问:“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里落脚?”

严志和说:“那有什么说的,你们回去了就住在我院里。今年粮食不多,托着掖着也过得去。然后,我和运涛、江涛帮着你们一家子,把房盖上。看样子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儿回来,再把我种的你们那一亩地利,算给你们。合计合计,筹借筹借,也能要个三亩二亩地,再打着个短工,日子也就过得去了。”

朱老忠说:“常说‘手眼为活’,走遍天下是指着两只手闹饭吃。”

严志和说:“可不是,用咱的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咱的两只手刨土种地。”

贵他娘也说:“咳!走遍天下是为了端个碗哪!”

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悠悠,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中想起他离家的情景:

在失败的日子里,朱老明拄上拐杖走到他的家里——朱老明在闹着暴发火眼,用破袖头子擦着眼泪说:“兄弟!官司输到底了,无法再翻案。我的庄园土地去卖一光,是朋友的凑凑钱吧!”严志和看着朱老明愤慨的样子,点点头说:“放心吧,老明哥!输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严志和没有翻悔。”

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子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说,涛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几块钱掖在腰里。严志和觉得没法回家,涛他娘要问“牛呢?”他没法答对。一个人在村边大树底下坐了半天,一时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纪老了,独自一人流浪在关东,不由得眼上掉下泪来。就在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着觉的时候,他把心一横,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门。

他想:如今转游了一溜遭又回去,怎么板着脸见人呢?

第二天太阳平西,这辆大车才走到锁井村边。朱老忠老远望见千里堤上大杨树的枝干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今天天气和暖,桃李树正是放花季节,映着夕阳放散着香气。梨树的嫩枝上长出绿叶,生了茸细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虫儿在树枝间飞舞。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扬起下巴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热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

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子,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子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子!”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

骡车走到九龙口上,看见窑疙瘩上坐着两个人。一忽儿那个小人儿从窑上跑下来,喊着:“借光!你们看见我爹了吗?”

严志和一看是江涛,疾忙把脑袋躲在朱老忠身子后头,拍拍朱老忠说:“看吧!这就是咱跟前那个小的,叫江涛。”

朱老忠直起脖子,笑着说:“光问你爹,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江涛走到跟前,说:“我爹呀,他是个连鬓胡子,长脑瓜门儿,大高个子。他呀,你要是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天不开口。你要是不叫他吃饭,他就低下头做一天活。我娘要是不说给他洗衣裳,他就一年到头穿着那个破褂子。你们要是知道,就说给我吧!要是不知道,也给打听打听。自从他跑了,愁得我娘不行呀!”

听问得恳切,朱老忠对严志和说:“你听,把孩子想糊涂了。”又对江涛说:“你问的是浓眉大眼的那一个,是吧?”

江涛说:“是呀,你们一定知道。”

朱老忠说:“我只知道一个。”

江涛说:“一个就行了,还要多少呢?”

说着,严志和一下子从朱老忠背后抬起头来,张开胡子嘴呵呵笑着。江涛看见父亲,跑了两步蹦上车去,搂住严志和的脖子说:“你可回来了,早把我娘牵坏了!”他把头扎在严志和的怀里笑着。眼上滚下两颗大泪珠子。

严志和抱起江涛,说:“回来了,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运涛离远看见江涛坐上大车,慢慢走过来。心上一阵颤抖,也提上水罐,从窑疙瘩上跑下来。一眼看见父亲,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我爹回来了!”当他看到几个陌生人,又合上嘴不说什么。

严志和指点说:“这是你虎子大伯,那是你大娘,那是大贵二贵。从今以后,你们在一块打短工,拾柴拾粪有了帮手了。”

“虎子大伯?”运涛睁起大眼睛说:“光听得说过,还没见过面。”

朱老忠走到运涛面前站住,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拍拍运涛,两手扳着他的肩膀撼动了一下,提高了嗓门说:“好孩子,长了这么高!”

严志和出走以后,涛他娘每天打发运涛和江涛出去,找遍了亲戚朋友家,都异口同音地说:“没见个踪影!”每天夕阳趴在地皮上,弟兄俩才走回来。一进门老奶奶还坐在门槛上絮叨:“没良心的,又走了!又走了!”

涛他娘在灶堂门口吹火做饭,看老婆婆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抬起头来,眼里掯着泪花说:“娘!甭说他了吧,你儿不是那没情没义的人哪,他能忘了咱们,一个人走了?”

老祥奶奶用拐杖戳着地说:“小的时候有情有义,人一长大了,翅膀管儿硬了,就没清没义了。唉!我这条老命也算活到头了!”

一说起志和,涛他娘就心慌。定了定心,才说:“娘!什么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人死不了就有回来的一天。别上愁了吧,愁得好儿歹的,老人家又该受罪了。大长的天道,梨树也该收拾了,我又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老奶奶停了一刻,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咳!为起个女人,连个男人也管不住!”说到这里又停住,她本来想抢白涛他娘两句,责备她为什么好好儿的叫志和走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办法拦住自己的男人,就把话头缩回去。涛他娘听话不顺耳,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心里说:“俺也在年轻时候过来,俺也长得花枝呀似的,可是……”

运涛坐在台阶上,听祖母和母亲谈话,他觉得父亲出走,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抬起头来,望着清凉的天空,抱起胳膊说:“活阎王们,要赶净杀绝呀?”江涛坐在运涛一边,他不哭也不说什么,只是张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天边上一颗大明星慢慢升起。这孩子年岁虽小,心灵上却已经担负起自从远祖以来的深重的忧愁和不幸。

老奶奶受不住小院里的沉闷,拄起拐杖站起来,弯着腰出了一口长气。在门道口破斗子里抓了把土粮食,嘴里打着咯咯,把鸡叫过来,看着鸡群吃食儿,看鸡点着头再也看不见啄食,才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门前小井台上,拿起拐棍磕磕那两棵杨树,嘴里象是嘟念什么。这是“老头子”在家的时候,在井台边上栽下的两棵小树。“老头子”不管早晨晚上端着水瓢浇灌,伸手摸摸,两眼盯着盼它们长大。小杨树长了一房高,嫩枝上挑起几片明亮亮的大叶子的时候,给志和把涛他娘娶了来,住在这小屋里。自从那时,她做活做饭才算有帮手了。在小杨树冒出房檐,叶子遮住荫凉,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的时候,媳妇生下第一个孩子运涛。她喜欢得什么儿似的,好不容易才当上奶奶了。她亲手在窗棂上拴上块红布条,在小杨树上拴上一条绳,晾上运涛的红兜兜绿褂褂。等到杨树长了两房高,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象滹沱河里流水一样豁啷啷响的时候,严老祥舍弃她下了关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惹得她常在杨树底下徘徊,说:“老头子没良心的!没良心的!”过了几年,媳妇又生下江涛。她亲手抱大了运涛,又抱大了江涛。可是她觉得老了,头上生出白发。后来严志和学会泥瓦匠,弄得够吃够烧了,她又想:老运还不赖,就是“老头子”不在家!

运涛看老奶奶在井台上呆了半天,尽眺着北方,翘起嘴唇不住声的骂:“死王八羔子们,活阎王们!把俺家的人都欺侮跑了!”运涛一听,心里酸酸的,实在难受。他想:“为什么人间的苦难都落在俺门里?”走过去扶着***肩膀说:

“奶奶!快家去吃饭吧!”

老奶奶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群,自言自语:“唔!你们娘儿们先吃吧,我不饥……”又对运涛说:“你给我把鸡窝门堵上。”

运涛走回来,搬起大石头把鸡窝门堵上。心里实在难受,为了想念父亲,老奶奶有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涛他娘看着孩子们吃完饭,把家伙泡在锅里,盖上盖帘。早早把门闩上,扶持老婆婆睡下,就走出来坐在阶台上。几天以来,只有看见青色的天空,她心上才是豁亮的。直到两个孩子躺在炕上响起鼾声,她还在院子里坐着。左想想右想想,她想不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魔鬼,使她交下不幸的命运!

她自从做小姑娘的时候,针头线脚不离手。过了门,一年四季不离三台(锅台、碾台、磨台),一天到晚没个空闲。志和脾气倒是温顺,知道怎样体贴她。也爱闹庄稼性子,一闹起来,就象开春时节打闷雷。有时候翻脸不认人,睡着睡着,举起拳头就要打。到了这刻上,她就把头伸过去说:“打吧,打吧,照我脑袋打!打死了,看谁给你做鞋做饭,伺候老人?”这时,严志和又悄悄地把拳头收回去,笑笑说:“嘿嘿!舍不得!”她斜起眼睛瞟着,一涡笑意挂在脸上,说:

“看你也是舍不得!”

那是年幼的时候,庄稼人一上了年岁,有了衣食的吃累,就缺少恩爱了。象老树上长了皴皮,受不到雨露干枯了。有时她也渴想着年轻时候的情爱,可是岁月不由人,他们一天天地老下来。

夜深了,天光似水一样凉。她把怀襟掩紧,走进屋门。老婆婆正在佛堂里烧上三炷香,跪着磕头祝祷:“志和!你扔下一家子人,去周游四方吧!你也不管我了,盼你身子骨儿结实!”她不只想念志和,更想念老头子,用衣襟擦着泪。

第二天,涛他娘起来抱柴禾做饭的时候,坐在炕沿上看了看,运涛蹙着眉梢,枕着两只手睡得熟熟的。江涛脸面朝天躺着,满脸上又是愁戚又是希望。她微微叹气说:“累了,累了,孩子们都跑累了!”摇摇运涛的胳膊,说:“起来,起来呀!”

轻轻摇着,运涛醒过来,伸直右手和左脚,打了个舒展说:“嗯,天亮了?”

涛他娘说:“早亮了呢,看你们一睡起来就没个醒。”

运涛抬起头看了看,太阳露了红。坐起身来,又摇摇江涛说:“起来,太阳出来了!”

江涛听得说,还没睁开眼睛就爬起身来。用手掌揉着眼睛,说:“啊!我上学去?”

涛他娘说:“先甭去上学,再去找找,看看能找到你爹吗?要是找不到,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她又掂起衣襟,擦着泪湿的眼睛。

运涛看母亲悲愁得厉害,就说:“娘!甭发愁了吧,爹顶多跑几年关东,也就回来了。要是不回来,江涛也别念书了。我忙时种庄稼,收拾梨树,闲时上机子织小布儿,还是够嚼用的。”

涛他娘禁不住插了一句,说:“你爷爷出去了十几年,总也不见回来!”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听得涛他娘哭,老奶奶又喊起来:“甭说他!甭说他!老头子坏了良心,他把家忘了!”

涛他娘说:“娘,别说了吧!你不是小年纪了,老人家也不是小年纪了。老是念叨他,老人家在关东,也会心惊肉跳的。”

老奶奶说:“他是不跳啊,要跳,还会想到念叨他的人儿呢。咳!死王八羔子们,凭着他们有钱有势,把俺穷人们都欺侮跑了!”

运涛说:“奶奶!甭说了,他们给咱穷人种下的冤仇啊!”

江涛紧接着说:“一辈了,十辈子也忘不了。”老奶奶拄上拐杖,走过来说:“好孩子,有这点心气就好。”

涛他娘说:“你们去吧!到九龙口上,九条道儿都从那里经过,过路的人多。有过去过来的人,你们就问,‘借光!看见我爹了没有?’问一问,也许能问着。你们提上个水罐儿,拿着块饼子,坐在大窑疙瘩上看着,饿了就吃点儿,嗯?”

两个孩子听了母亲的吩咐,提上水罐走出来。春天的早晨还有些凉,踏着路旁的草芽,走到九龙口大窑上。

小弟兄两个,坐在窑疙瘩上说着话,翘起下巴,尽望着北方。在深远的天边,有朵朵白云,擦着土地飞驰。过来个担挑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过来个赶车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一直等到太阳平西,才从北方那个长远的道路上,来了这辆骡车。

第一卷 第五节

老哥儿两个说着话,走在大车前头。走到村头上,严志和为了少见到人,沿着村边的小路绕过去。朱老忠走到严家门前一看,还是那座土坯门楼,还是那两扇白茬子小门,门外还是那片小谷场,谷场上还是那个青石头小碌碡。离家的时候,这两棵小杨树才一丁点,这早晚有冒天云高了。他背叉着手,在小场上走来走去,捋着嘴上的胡子,连声说:“局势还是那个老局势,可是大改了样子,大改了样子呀!”

朱老忠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一抬头看见前边堤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翘起下巴向北眺望着。日头落了,夕阳的红光映在她的身上,映着千里堤,映着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杨树上一大群老鸦,似有千千万万,来回上下左右飞舞,越飞越多,呱呱地叫个不停。朱老忠慢慢走过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都耸了起来,看轮廓还认得是老祥大娘。他走上长堤,说:“老人家还在这儿站着?太阳下去了,风是凉的,别叫晚风摸着了!”他想:说不定老人家有多么想志和呢?

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的地方呆了半天,掐指计算老伴走了几年,儿子走了几天。如今年纪老了,中年失掉丈夫,老年失去儿子,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愁苦啊!当朱老忠走到跟前,她眯缝起眼睛看着,老半天才问:“你是谁?”

朱老忠打起笑脸,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头对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是虎子!”

老奶奶睖睁起眼睛,呆了一会才说:“你是哪个虎子?”她又想起,几年以前听得有人说过:“朱虎子死在关东了!”她怕目前是个梦境。

朱老忠抖动她的两只手,跺起脚笑着说:“我是朱老巩那个儿子,小虎子!”

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条腿颤颤巍巍,重复地说:“虎子?虎子?”她凝着眼神,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有抽半袋烟的工夫。她摇晃摇晃脑袋,颤着嘴唇牵动得面皮抽搐,一时心酸,说不出话来。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边一扔,抢上两步,把两只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皱起眉眼仔细认了认,说:“虎子,虎子,不认得了!不认得了!”说着,眼泪就象流泉,从眼窝里冒出来。说:“苦命的孩子,你可回来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连个书信也不捎来。你娘虽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亲近邻也还想念你呀!也不来个信。说实在话,我以为朱家门里这就算绝后了。你回来了,活该朱家不绝后。”

朱老忠听得说,噗通地跪在老奶奶跟前,说:“大娘!大娘!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儿心里难受!”

老奶奶说:“你难受?这些年不论黑天白日,一想起老巩兄弟,就象摘我的心!为了想念出外的人们呀,这些年来,象熬灯油一样,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干了。”又放声大哭起来,说:“咳!孩子不是好走的!”说着,颤动着嘴唇抽咽起来。

朱老忠眯缝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拍着老奶奶膝盖说:“大娘!我回来了,这还不好吗?你别哭了!”

老人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哭哭好,哭哭好啊,哭哭心里静便些。”说着,她弯下腰扶起朱老忠,两只眼睛尽盯着他。

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说着话,严志和也在堤下头站着。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头站着个人,转过头去问:“那是谁呀?”

朱老忠说:“是志和呀!”

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了出来。撒开嗓子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

朱老忠也说:“你出门就该跟老人家说一声。”

老奶奶说:“他自小儿肉死,成天价碌碡轧不出屁来!还跟我说呢?”

严志和红了脖子脸,走上千里堤,拾起拐杖说:“我一时心上转不过轴来,抬起腿就走了。”说着,嘻嘻笑了。

老奶奶见严志和上了堤,连哭带喊:“咳!我跌死在这里吧!”说着,斤斗趔趄地从堤坡上跑下来。朱老忠怕老人摔倒,连连说:“志和,志和,快快架着!快快架着!”

朱老忠和严志和,一人架着老奶奶一条胳膊。老人楞着眼看了看志和,又扭过头看了看朱老忠。走回来一进门,贵他娘和大贵二贵在院里阶台上坐着。朱老忠说:“快来,见见我大娘!”

老奶奶见了贵他娘,擦去眼泪转悲为喜。走前两步,仔细瞧了瞧,心里说:“人儿长得挺干净,就是脚大点儿。”又看了看孩子们,连声说好。转过脸来对朱老忠说:“好!孩子也好,大人也好!”

朱老忠点头笑着说:“你老人家看着好,我心里就高兴。”

老奶奶说:“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好,好啊!死王八羔子们,净想叫咱满门绝后,咱门里人更多了!”

小院里还是那三间土坯小北屋,年代远了,屋檐上生了绿苔,阶前栽了一棵小香椿树。西边一间小棚子,棚子里盛着几件农器家具,和一些烂柴禾什么的。

老奶奶亲手帮助涛他娘,在堂屋里搭制饭菜。叫运涛从西锁井打了酒来。上灯时分,饭菜搭制停当。涛他娘走进里屋,扫了扫炕,搬上吃饭桌,点上个小油灯。老奶奶说:“来!

屋里吃饭!”

朱老忠和贵他娘扶着老人走进屋里,老奶奶见贵他娘进屋子门的时候低了一下头,笑着说:“咳!你看,窄房窄院,着实茅草啊!”

朱老忠说:“再茅草也是咱自己的家,一进家门,就觉得浑身热糊。”

走进屋里,朱老忠和贵他娘把老人扶到炕上,坐在正中间,他俩坐在两旁。涛他娘端上菜来:炒鸡蛋、腌鸡蛋、萝卜丝、萝卜片……大碗小碟摆了一桌子。

贵他娘说:“就够麻烦你们了,还弄这么多菜?”老奶奶在灯下笑花了眼睛,举起筷子说:“也没什么好菜,庄稼百事。来吧,吃啊!”说着,眼睛看着朱老忠,手上点着筷子。

严志和给朱老忠满上一盅酒,也给自己斟上一盅。朱老忠端起酒杯说:“来,大娘,三十年不见,一块喝一盅酒吧!”

老奶奶说:“呿!我可没喝过酒。嗯,虎子,吃啊!”她亲手把筷子递到朱老忠手里,又问:“他小弟兄们呢?”

一忽儿四个小伙子一齐走进来。二贵爬到炕上,钻在娘的怀里。江涛坐在奶奶一边,运涛叫大贵跨上炕沿,自己在炕沿底下站着。朱老忠瞧了瞧江涛,说:“怎么这孩子长得这么俊气!”

贵他娘紧跟着说:“人家他弟兄们都是长得瘦眉窄骨儿,完全不象大贵一路孩子们,粗粗拉拉的!”

朱老忠把江涛拦在怀里,拽起手掌看了看,说:“这孩子聪明,将来长大了,一定是把能干的手。”

老奶奶问:“怎么看得出来,你还会看手相儿?”

朱老忠说:“不是我会看手相,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叫他多念几年书吧!”

老奶奶说:“江涛念书可上心哩,珠算也学会了九归架儿。”老奶奶今天见到这么多儿孙,坐在她的炕头上,饭吃得多,人也清爽了。眯细起眼睛,歪起头儿问:“虎子!这些个年来,你是怎么闯过来的?”

朱老忠把离开锁井镇以后,三十年的遭遇说了一遍,一边说着,直觉心酸。孩子们听了这凄惨的往事,也停住筷子楞着。

老奶奶说:“咳!受了苦啊!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回来下巴上胡子老长了。吃呀!”她夹了一块腌鸡蛋,放在朱老忠碗上,又用筷子点点,说:“孩子!吃呀!”

朱老忠说:“在关东三十年,这心老象是在半空里吊着。一回到家里,坐在你老人家跟前,心上要多踏实有多踏实。”

老奶奶说:“你走的时候不是好走的,我多咱想起来,就心酸得不行!”

一谈起他离家时的情景,朱老忠额上沁出汗珠,出气也粗了。解开怀襟露出胸膛来,伸了伸胳膊,问:“大娘!我那老姐姐呢?”

老人听了这句话,停止了吃饭,眯缝了一会眼睛,无声地掉出泪珠,说:“那早晚你前脚走了,后脚她跳在这滹沱河里自尽了!”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忠听到这里,瓷着眼珠,盯着灯苗晃动,半天不说一句话。姐姐年轻时的容貌,又现在他的眼前。

老奶奶说:“咳!真是虎狼世界呀,这早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不容易着哪!”

江涛孩子虽小,却容易受感动,瞪起两只大眼睛,攥住拳头说:“这不是活欺侮人吗?那就不行!”

运涛悄悄地斜了他一眼,说:“不行,又有什么办法,世界上都是人家的。”

严志和说:“叫他们闹得咱一家子人东逃西散,这笔帐一辈子算不完!”

老奶奶翘起嘴唇,骂:“天雷劈他们脏王八羔子!”

这件事情,涛他她不知听严志和说过多少遍。今天听到这里,也止不住的抽泣。老奶奶睒起眼睛,颤着嘴唇说:“苦命的孩子们,命苦啊!我不愿告诉你,那是个好闺女呀!”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想张嘴打问严老祥的消息,朱老忠不愿伤老人家的心,忙抬起头来,换了个话题,说:“看起来,叫江涛多念几年书吧,咱就是缺少念书人哪!几辈子看个文书借帖都遭难。这就是咱受欺侮的根苗!”

朱老忠讲着,严志和在一边听,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他都知道,低着头不说什么,心里却翻绞得难受。他说:“运涛还说送他去城里念几年书。唉!官司打输了,日月困难,供给不起他。”

朱老忠说:“不要紧,志和!有个灾荒年头,大哥帮着。你院里巴结个念书人,我院里念不起书,将来我叫大贵去当兵,这就是一文一武。说知心话,兄弟!他们欺侮了咱受苦人几辈子,到了咱这一代,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气了。可是没有拿枪杆子的人,哪里能行!你看大财主们的孩子,不是上学堂,就是入军队。”

严志和说:“好,吃糠咽菜地干呗!”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有两条腿能跑踏,有两只手能做活。有人说吃糠咽菜是穷人的本分,依我来看,那就是没有出息!”

老奶奶忽扇着右手说:“是这么回事,孩子们,跟着你大伯学!”

严志和也说:“任凭大哥安排。”

当一家人都低下头吃饭的时候,老奶奶扬起头,停住筷子想,又眯细着眼睛说:“老忠!我也问你个话儿。”

朱老忠笑着说:“你问我大爹的事,是呗?”

老奶奶噗嗤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朱老忠说:“我猜你早就该问呢!”他又把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还跟志和说,咱打个书子去问问。”老奶奶说:“敢情那么好,快写个信问问。”一行说着,不住嘴地咯咯地笑个不停。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又端上玉米面窝窝、杂面汤,还有葱花儿炸辣椒。碗上冒着热气,杂面的香味蒸腾了满屋子,一家子人都吃得饱饱的。后来话题又转到严老祥身上,老奶奶立刻逼着运涛去买信封信纸,写信探问爷爷的消息。

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传遍了东锁井镇。当天晚上,朱老星、朱全富……一些个小时候的朋友们,不等吃完饭,都端着饭碗跑了来。大家伙儿说说笑笑地抽着烟说话,直坐到半夜。朱老忠把带回来的关东烟叶、日本香皂送给他们,做为久别重逢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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